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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风满楼(一)


  五爷在当年这片黄河冲积平原的土地上,即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良田千顷,更不是什么社会名流,却有着自己的一段传奇。

  五爷家本来就人丁兴旺,又加上村子西、南两个方向有两个大洼,土地开阔,这附近几个村子也没有什么大地主大财主之类的大户,大片的闲散土地没被圈认,无主无户,谁家有劳力,谁开了荒就归谁。靠着一辈辈开荒积攒下来也有那么几十亩的田地。如果没有九一八的枪声,假如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没有踏上这片静谧而肥沃的土地,五爷就会像千千万万的祖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着自家地里种的粮,穿着自家织的老粗布,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农忙时节务农,农闲时节做点小买卖,是那个时代他们那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只是他做的买卖有点特殊,类似于现在的打靶、套圈、打飞镖赢礼品这类的。他管它叫“竖博”,在固定的时间去赶集摆摊,有时赢有时输,碰上不懂行的一心想贪便宜的就赢他几个小钱,若是一不小心碰上了行家,输就在所难免了,最惨的一次,不仅所有的礼品被人一扫而光,还被人禁了半年的集,那是他一声最灰暗的时光。回到家,五爷就把他那小行头箱子锁好,高高的放在他卧室门上面的横隔板上,果真半年没在碰它。那个年代他活得就是信誉,他活得就是骨气。

  五爷一生未娶妻,因为长相实在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怕糟蹋了人家闺女。不知道他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尤其是冬天,带上大“三扇”的帽子,捂上大棉袄,高腰大档大棉裤,两手一抄,往墙根一蹲,你想他多少岁就有多少岁。而且眼睛不好,有眼病,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大眼有一层玻璃花,视力极差,小眼被松弛的眼皮遮着,却很犀利,几乎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鼻子特别灵,集上谁家的包子添了油,谁家的包子少了料,他一闻就能闻出来。五爷的老母亲就说过,如果不是老五长相太差,他的五个兄弟捆在一块,也比不过他。脑瓜子转的快,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否则也干不了那“竖博”的营生。

  虽说禁了半年的集,可五爷也没闲着,倒成全了他向同行学习的机会。两手一抄,不远不近的往同行的摊旁一蹲,门门道道那可是了然于胸啊。半年一过,五爷取下自己的行头箱子,擦拭干净,把大侄女俊儿抱在腿上逗弄一番,“大爷去给你混包子吃,在家乖乖等着。”肩上搭上粗布撘子,背上行头箱子,又开始了他的“竖博”营生。无妻无后的他把疼爱兄弟们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把每次赶集回来,侄女欢快地迎着他,把包子馒头倒进干粮筐子里看侄女开心的吃相,看做自己最大的快乐。只是他总是把他那一套行头牢牢地锁在小木箱里,钥匙栓在弟媳妇给自己织的粗布宽腰带上,绝不允许家里子侄动,并一再告诫家人: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碰了它没好,十个赌徒九个输。

  军阀混战越来越激烈,今天这个占了济南府,改天那个又占了德州城,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圈里的大牲口没了,栏里仅剩下几只吃糠吃草的猪羊了,盛粮食的囤空的结满了蜘蛛网,吃了上顿没下顿,一顿顿的糊弄着挨日子。征兵征粮抓壮丁,一茬接着一茬的盘剥。“张宗昌坐济南,一两银子二两钱。”这句在民间流传颇广的童谣是对那个时期赋税的真实写照。1937年秋德州沦陷,日军的铁蹄踏进了这片被张稷若老先生称为福地的地方,飞机大炮轰碎了最后一丝宁静。多少年来人们坚守着张稷若老先生的预言:“挪村不挪县,围着济阳转。”蒿庵老先生曾经说过在济阳这片土地上不会有大灾难,遭日本鬼子侵略之前事实也确实如此,黄河泛滥发大水,大水来到回河街折返流入大寺河泄泻而去,保住了这一片人的平安;就连那一次“红毛鬼子”肆虐中国,也被“武当老爷”的一团迷雾给挡了回去。然而这一次……

  日本人的飞机在曲堤大集上空投了炸弹,老百姓第一次见识了那东西的厉害,一声巨响足以把房子震塌,落地的余波能把人抛上半空挂在树上,掀起来的土足以把人活埋。血性男儿纷纷竖起大旗组织起来抗日,据说连鹊山上的“老鹊”也加入了抗日行列。一仗仗打下来,人口少的村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最初的轰轰烈烈的抗日热情在侵略者残酷的杀戮下渐渐趋于平静,有的成了伪军,有的悄悄地转入地下。老百姓开始像仓鼠一样的生活,把粮食埋进土里,藏进夹墙里,一有警报便迅速逃离,过大兵跑鬼子成了家常便饭。

  这一年初冬,下半晌刚过,警报响起,鬼子伪军开始了新一**扫荡。弟媳妇抓俩菜饼子往怀里一塞,用一条宽布带往二妮腋下一勒,朝背上一背,拉起大妮俊,喊了一声“五哥,咱快跑!”五爷一把拉下俊“干啥!”“咱快跑!”“跑!我和俊能跑多远!你带二妮快走,别管俺爷俩了!”弟媳妇还要犹豫,五爷推了她一把“跟大伙一块儿跑,别落单了,直接奔武当庙去,那儿有县大队!”弟媳妇背着二妮随着人群沿着小路往武当庙奔。起初几里地还能跟得上,跑着跑着,年老体弱的,妇女孩子一咕嘟一咕嘟落在了后头,小脚的女人,能跑十几里路,已经很不容易了。弟媳妇正跑着,邻村一嫂子喊住了她“她婶子,别跑了!二妮翻白眼了!”原来,宽布带从孩子腋下脱了出来,直接勒住了脖子,弟媳妇解下孩子,二妮翻着白眼软塌塌的,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四十来岁大哥过来,朝孩子背上拍了两下,二妮哇一声哭了出来,弟媳妇赶忙把二妮抱在怀里边跑边哄,尽管她咬紧牙关紧着跟,但还是和十几个老人孩子落下了。落下来的老弱妇孺,远远地避开大路,直插到田地的羊肠小路上去,避免迎头碰上鬼子。初冬的田地里庄稼已经收了,只剩下半人高的荒草在初冬的风里摇曳,没遮没栏的想藏个人实在太难。天擦黑了,离武当庙还有七八里地的光景,远远地就听见了敌人嘈杂的马蹄声轰鸣的摩托声,大伙顿时慌了,还好,不远处有个一人来高的大坟堆,坟头上连着周围生着茂密的杂草,老弱妇孺顾不得害怕忌讳匆匆躲到坟堆后面。敌人还是发现了痕迹,一个翻译和一个伪军官谨慎地驱马向坟堆靠近,鬼子是轻易不敢离开大路的,端着枪在路边严阵以待。战马的气味飘进了鼻孔,弟媳妇明显感到了危险的逼近,她弓起身子,把孩子严严的藏在身下,又尽量使身体与坟堆贴近,只恨不能把坟头扒开直接藏到里面去,二妮的脸埋进母亲的怀里,大气不敢出。翻译见一个个藏头露背管头不顾腚的,刚想有所表示,伪军官低喝了一声“谁家没有老娘孩子,咱们的老娘还不知道在那个坟旮旯里窝着呢!”翻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跟着伪军官围着坟堆转了一圈,颠颠的跑到鬼子军官面前汇报“什么都没有,是狐狸野狗之类的从这儿跑过留下了痕迹。”鬼子军官点点头,带着队伍继续前进。弟媳妇和这一群老弱妇孺丝毫不敢妄动,静静地听着鬼子伪军走远了,等的月亮升起来了,冷冷的照着荒郊野草还有这群老人孩子,初冬的夜很冷,老人孩子们紧靠着凭借体温取暖度过了一夜。

  五爷和俊的这一夜过的更加不易。弟媳妇一走,五爷就忙活开了,找出多年不穿的又脏又旧还有好几处开了花旧棉絮翻在外面的破棉袄给自己和俊都换上,把俊拉倒锅台边从锅底下抿下黑黑的锅底灰抹到俊白白的小腮蛋上,看了看觉得还不够,又抿下锅底灰抹到俊的脖子上,胳膊、腿上手上,俊不干了,拧着身子“大爷,不弄,脏!”五爷低声喝了她一声“想不想活,想活就听大爷的!”俊不敢吱声了,五爷拿来剪刀把俊的小辫儿剪掉,又乱七八糟乱剪一通,剪了个“狗屎底盘”头,弄了些柴草揉进头发里,一个俊俏俏活脱脱的小姑娘就被她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叫花子。把俊收拾停当,五爷忙不迭的开始收拾家,把被褥藏进夹墙,炕上铺上柴草,把猪圈羊圈里的粪便利利索索的撒满院子、屋里、连同灶台、桌子椅子上都没落下,想想还不够,索性把锅里和放在外面的几只碗里也扔上几个“羊粪蛋”。臭气从院子里慢慢向四周散去,一开始爷俩还觉得熏得难受恶心,渐渐地弄完了也适应了。五爷开始教俊不学好,教她把眼光散开,学成痴痴傻傻的样子,并一再嘱咐,不管见到什么人,都不许说话,要一直藏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装哑巴。

  天渐渐黑下来,爷俩在臭气熏天的家里挨日子。看看被自己弄成小叫花子的俊,不仅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前院夹墙里还藏着身怀六甲的二侄媳妇和生病了的老嫂子,若是真出点啥事,自己就豁出去了,也只有对不住兄弟和弟媳妇了。想想,黄泉路上有爷俩作伴儿,再也不用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猪狗不如的活着倒也落得干净,想着想着,不觉一阵浩气添胸。四周死一般的静,静的瘆人,五爷又开始盼着那帮畜生养的日本鬼子落下了这个只有30几户人家的小村,绕道走了,哪怕弟媳妇回来了埋怨自己半月二十天的也情愿了,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第一次觉得这日子过的咋就这么难。

  月亮渐渐升起来,撒着森森的光。那些挨千刀的日本鬼子还是来了,那高高的土垓子,两扇漆黑的大门和石硅门砧倒成了招惹鬼子眼球的招风草,。鬼子军官一眼就相中了那两扇漆黑的大门,准备在这里过夜,叽里呱啦命令翻译带俩伪军去探路,自己一手握着军刀的刀把慢慢地跟在后面。翻译又命伪军前去砸门,自己跟在伪军后面。伪军拿枪托匡匡一阵乱砸,大声喊着“开门!开门!”五爷心里一阵阵紧,他镇静了一下自己,含混不清地喊着“来了,来了,大半夜的,别把门砸坏咯!”便拉了俊去开门,俊紧紧地贴着大爷。门刚刚拉开一条缝,伪军一脚就把门踹开了,一阵臭气迎面扑来,鬼子军官捂住了鼻子,翻译骂了句“他妈的,什么味儿!”鬼子军官一招手,立马上来三个日本兵,一人冲上去用刺刀抵住五爷的脖子,两人端着刺刀直冲进院子,冒着臭气,一脚脚把房门踹开,长刺刀这儿捅那儿挑乱戳一气,又跑回鬼子军官面前,叽里呱啦讲了一气,悻悻的离开,在街上站定。俊紧紧抓着大爷的衣襟,深深藏在大爷身后一点儿气也不敢出,五爷爷俩在惨淡的月光下犹如从聊斋深处走出的鬼魂。

  村子实在太小,不消一刻功夫就把沿街的人家翻了个遍。孙家一个老太太从年青就信洋教,十字架不离身的挂在胸前,也曾宣传发动村里人跟她一块儿信,说信了这个洋教能驱灾避难,只要信了就都是上帝的儿子,所有人都是兄弟。在那个年月里,生命都朝不保夕,谁还会在意死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谁是谁的兄弟,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警报一响,儿子媳妇轮流着劝她跟他们一块出去躲躲,而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坚信她和洋人是兄弟,东洋西洋都是洋,是兄弟自然就不会错的。日本兵闯进家门的时候,她正端坐在椅子上准备用博大的胸怀迎接远来的兄弟。不知是鬼子听不懂人话,还是来不及听她说话,饿狼一般扑向这个六旬老太太。二发本来就好吃懒做,是那种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懒得头发也不打理,长的都扎了小辫了。他是能省一步就省一步,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藏在了自家的玉米秸垛里面。正在为省了奔波跑鬼子而暗自得意,破门而入的声音令他一惊,明晃晃的刺刀忽的刺到眼前,他一声尖叫,外面传来几声狞笑,玉米秸垛迅速被刺刀挑开,鬼子像抓小鸡一样把他从里面捉出来,他惊恐着大叫着,“花姑娘!”鬼子看见他的小辫错把他当成了女人。

  鬼子扫荡走后,人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归了窝。据说鬼子向西又走了十来里在那里住了一夜,那一夜那个村子死了七八口人,最惨的是牛家的少奶奶,本是济南府某长官的外甥女,为了躲避战乱嫁到乡下,沾了娘家的光,丈夫被安排在军队任职。因为即将临盆,未能随着家人转移,老公公也是曾经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头面人物,早就命人在自家后院的井里掏了一间屋子大小的暗室,早早把媳妇安顿在了里面,怕出意外,自己和一个老家人也留了下来。老公公以保长的身份接待了鬼子军官,也许是天色已晚,鬼子军官倒还算客气,吃喝已毕,夸他是“大大的良民”。老公公只待明天天一亮,送这群瘟神上路,也就阿弥陀佛了。上半夜就这样好好的度过了,可是下半夜一个鬼子兵口渴了,到井边找水喝,听到井里有动静,就招来同伙下井查看。可怜的牛家少奶奶,被拖进一个大筐里往上拔,料到上去必会受辱,一头扎进冰冷的井水里。鬼子兵怎容这香香嫩嫩的女人就此溜手,下去一人,重又把她拖进框里,不顾大腹便便即将临盆,压在身上一起被拉了上来。老公公听得动静赶忙跑了过来,鬼子军官也赶了过来,。老公公一见儿媳妇那惨状,长头发散着,浑身**的,凸着扎眼的大肚子,被活生生的往傍边的厢房里拖。老公公慌得给鬼子军官跪下了,磕头作揖,“饶了她吧!您高台贵手!饶了他吧!她可是某某的外甥女啊!”翻译连忙翻译给鬼子军官,鬼子军官回手就给了翻译一个大嘴巴“八嘎!”老公公扑上来一把抱住鬼子军官的腿,拖住不放,鬼子军官挣了两下没挣脱,拔出了手枪,一个伪军上来给了老公公头上一枪托子,老公公一下扑到地上,老家人扑上来抱住他,大骂“你们还是人吗!”鬼子军官挣出腿来,向厢房走去。据说,在鬼手摸向她隆起的肚皮的时候,本来奄奄一息的少奶奶不知哪来一股神力,狠踹了鬼子军官胯下,鬼子嚎叫着,一声枪响,老公公昏迷中听见儿媳妇一声“爹!报仇啊!”伪军官在院外放了一枪,说看见一个黑影。几天后回来的人们发现路边的枣树枝上挂着一具男婴的遗体。

  弟媳妇回来的晚了些,没进家门就听邻居说,“快家去看看吧,你那五哥都把家给作成啥样了!”鬼子走后,五爷和俊在柴屋里勉强度过了一夜,警报一解除,就匆匆的收拾家里,一年到头从不收拾家的男人,所谓的收拾也不过是把满地的粪便扫一扫罢了。弟媳妇一进门就被烘烘的臭气熏了个趔趄,迎面又被小叫花子一样的俊撞了个满怀,从不生气发脾气的弟媳妇气呼呼的责问五爷“五哥呀!你这是作的啥呀!”“作啥!活命呗!”五爷溜溜的躲到外面去了。弟媳妇那阵忙活,先烧了一大锅水,用了一斤多碱,煮的煮,刷的刷,洗的洗,擦的擦,整整忙了三天。从那以后五爷和俊都失去了嗅觉,既闻不见花香也闻不见屎臭了,用五爷的一句话就是:好歹不识香臭不辨了。

  大扫荡过后是一段比较安稳的日子,孙家媳妇自从跑鬼子回来后就觉得婆婆有点儿不对劲,可又说不出那里不对劲来,不敢直接问婆婆,又不敢给老公讲,怕被老公骂个半死,自己在心里憋估了几天,终于忍不住拿了件棉袄说是不会上领子来找弟媳妇。弟媳妇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出众,可针线活相当的好,没有拿起来放不下的。孙家媳妇手有些笨拙,一入冬不是做不出棉鞋就是缝不好棉裤,让她缝一件棉袄,那可是扛着锄头进西坡——上了长趟地里去喽,缝了拆拆了缝的,不知捣腾几遍呢。虽然不是同姓,孙家媳妇那小嘴婶子婶子叫的跟亲侄媳妇似得,弟媳妇是个热心肠,人又特别勤快,帮孙家这位侄媳妇缝缝连连的活计做的多了去了,孙家媳妇人也大方,地里下个新鲜瓜果,弹好了的新棉絮总拿给弟媳妇一些。还总说着:婶子人好,这么帮我,感激不尽呢。弟媳妇总是推托:谁没有个难处,缝缝连连的,娘仔们随手的事。孙家媳妇总又说:婶子,这样你就叫我进不来门儿了,皇帝还不无故致使人呢,不收着就让您那孙子和大侄子冻着去!

  弟媳妇拿过棉袄把领子比量了比量就飞针走线的缝了起来,孙家媳妇在一旁支支吾吾吭吭哧哧,弟媳妇见她这个样子就问她“棉裤还没做呀,明天拿过来吧。”孙家媳妇扭捏着“嗯,不是。”

  弟媳妇纳闷了“奥!是棉鞋跑鬼子跑丢了!”

  孙家媳妇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低低的“是俺妈。”

  弟媳妇抬起头来“你妈,她啥事?”

  孙家媳妇声音依然低低的“俺也不知道该不该问,该不该说,回来后就觉得她不对劲,怕万一出点儿啥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弟媳妇想了想“到集上捎个信叫你大姑子姐姐来,你妈一辈子要好的脾气,看看闺女妈的能不能问出点儿啥来。”

  信一捎到,第二天大姑姐姐就来了,一进门见老太太在洗里边的衣裳,就挽了挽袖子“妈,我洗。”

  老太太见了闺女淡淡的“你怎么来了,外头兵荒马乱的。”

  “这不安稳了吗,这儿死人,那儿死人的,瘆的慌,俺村藏在夹墙里的都被祸害死了。”闺女说着眼圈就红了。

  “哭啥,还没死呢,等死了有你哭的。”老太太依然淡淡的。吃了午饭,老太太就把闺女撵回了婆家,啥话也没说。

  两天后,老太太穿着养老送终的衣服一根白布带在柴草房里上了吊。闺女晚上守灵偷偷的拉下母亲的下衣,老太太的下体都烂了,闺女放声大哭“我的妈呀!一辈子清清白白,临了临了,这是受的啥罪呀!”孙家媳妇一把捂住大姑子姐姐的嘴“姐呀!咱妈一辈子要好的脾气,你就让她清清白白的走吧!”闺女使劲憋着抽噎,哭得那叫个悲,哭得那叫个惨。二发也不消停,见了人就双腿游并着,脖子一梗,半边脸冲着天“那啊啊后上(晚上)月亮卬从北边出来的,俺记得的,鬼子那刀比月亮还亮。”只要一有人说“鬼子来了”他撒腿就跑,跑的比兔子还快,有时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去,看看前后都没有动静,才知道又上当了,悻悻的走回去。

  难得一段消停的日子,也多亏了那老百姓就像那满坡的野草,风雨过后,从泥巴缝里伸出头来他还得继续长,这日子他也还得继续混。五爷背着自己的小行头箱子又赶集了,一到集上,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以前那香的臭的大老远就往鼻子里钻,可今儿居然啥味都没闻出来。他不相信自己鼻子坏了,在那包子铺前多走了两趟,居然还是啥味也没闻出来,包子铺老板连忙招呼“五爷,来一扇儿!”

  五爷打着哈哈“下次,下次。”

  老板紧着招呼“这可是加了香油的,给您预备的。”五爷不得不相信,自己的鼻子是真坏了。这消息一出去,那些曾经被五爷算计过的小痞子小混混可得了劲了,把臭鸡蛋、脏巴巴、甚至是人畜的大便抹到五爷的背上,以前这些从来近不得身的东西,如今五爷背着一路走回家去都浑然不知。弟媳妇闻着老是臭烘烘的,一查看,原来有便便抹在五爷的背上,急的眼都红了,一面帮着五爷换下抹了便便的上衣,一面骂“那些该天杀的王八羔子兔崽子,怎么那么作践人!”

  五爷的眼瞎了,都是为了那个让他引以为豪的大侄子。大侄子长得高大帅气,聪明有能力,十几岁就送到城里去读书了,跨过洋马、骑过洋车(自行车)就连电驴子也能突突突的开回家来,是一大家子人的骄傲。抗日战争爆发整月整月的不回家,由于叛徒出卖,县大队被鬼子伪军保围在了黄河的河滩里,一场血战,队长政委双双战死,县大队全军覆没。大侄子回来了。不久村村开始学仓鼠,挖地道,地道挖的是村村相同,户户相连,一直挖到西大洼,都说“狡兔三窟”人被逼急了比兔子还狡猾。地道挖好后,听说县大队又组建了,具体在哪儿没人说得清,大侄子也随之没了踪影。

  有人说他做了地下党,也有人说他做了某某的奸细,还有人说他和鹊山上的“老鹊”拜了把子结了兄弟,总之这个人都死了几十年了,一直是个谜。建国后,经不住县里三番两次来请,大侄子去了县里管教育。几年后的一次运动中,被人告发:放走了鹊山上的土匪老大“大老五”,并从他老家卧室的夹层里搜出了一把“驳壳枪”,他当即被捕下了大狱。几经周折,托人捎出来两个人的资料,三侄子揣着资料去了抗美援朝前线,后来写信回来说:其中一人抗日时期牺牲在延安,另一人下落不明。

  大侄子和几个被深挖出来的特务土匪一起上了刑场,刑场就设在回河街大寺前的广场上,开完现场批斗大会,一声枪响高大帅气的大侄子的脑袋就被揭了盖,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五爷不相信,打开薄皮棺材,揭开缠在大侄子头上的白布,一声没吭就栽了下去。五爷的眼睛瞎了,都说是急火攻心蒙了双眼。

  五爷瞎了眼,依然坐在家门口像老狗一样看家守户,尊敬的依然喊他五爷,大多数喊他瞎老五,不管喊他啥,他都啊一声。以前有人开玩笑喊他瞎老五,现在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瞎老五。五爷的寡嫂身材高挑长相不错,虽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碍于弟兄们照顾也没人敢怎么着她,收养了娘家侄女做女儿以防养老。几年前五爷还没瞎,混子喝了酒晚上去敲寡嫂的门,五爷瞄见了,晚上拿了把镰刀,一宿捎了他家二亩地的谷穗子。混子老婆围着大街骂了几天几夜,五爷装作不知,混子心知肚明。混子喊了一声“瞎老五”,五爷啊了一声,混子见他瞎眼模糊的,依然像条老狗一样在门前坐着,腿边放了一根棍,气就不打一处来,仗着五爷看不见他,把脸凑上去,“有本事你再捎了我家二亩地的谷穗子,刚X完你家没扎牙的小妮子儿。”见五爷呆呆的坐着,淫邪的脸上浮着得意。

  五爷忽的窜上来,一把掐住混子的脖子,死死掐住不放,混子没料到五爷的突然攻击,一时被掐的脸色由白变红又变紫,等他回过神来,照着五爷的胸部猛击两拳,见他还不松手,钳住他的胳膊狠命摔打,五爷的残躯那还经得起这样的攻击,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五爷死后,兄弟和弟媳妇怕他在那边儿孤苦无依,赶着邻村一个8岁的女孩没了,拿了一袋粮食做聘礼,和那家结了阴亲,给女孩换上新鲜的衣服,吹吹打打迎进家门,摆上灵堂祭奠一番,送到坟上与五爷合葬。过了两天,弟媳妇说“夜来后上(方言: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五哥了,眼也不瞎了,领着个小闺女家来了,两人都高高兴兴地样子。”

  五爷的故事讲完了,他没有良田千倾,也不是什么社会名流,就像千千万万的中国老百姓一样,野草一样的生,野草一样的长,野草一样去的悄无声息,只是身上多了一些那个时代的烙印,有着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他随着**的消失,在亲人的思念中湮灭在在历史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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