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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萝藦


  “少主,吉时快到了,夫人催您去主院更衣!”

  院外匆匆走进来个穿着身黑衣的女子,看到二人在院中相对而立,不由愣住了。

  初颂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千机门到处都是充满喜气的红色,这女子非但一身黑色,一张粉面上更殊无喜意,不像是来催喜的,倒像是个送殡的。

  齐无离回过神,对初颂嘱咐了几句,径直走了。

  那女子狐疑地看了初颂几眼,目光中生出隐约的警惕:“你是什么人?我前几日怎么没见过你?”

  初颂微一沉吟便知道这女子应是新娘子带来的侍女,故此才会问“前几日”,因为她自己都是这几日才进了千机门。

  “这里是阿离的地方,你说我是阿离的什么人?”初颂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了,这女子身上的敌意实在太过明显。

  “你!”女子面色变了变,手上现出一枚碧色玉针。

  “开个玩笑,我是少门主请来喝喜酒的客人,前脚刚进了这院子,后脚你就来了。”初颂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我叫初颂,你呢?”

  “萝藦。”碧色消失,萝藦扭头便走。

  “哎,萝藦姐姐,你是去主院么?带我同去啊!”

  “公子自会安排。”

  话虽如此,她还是放缓了脚步。初颂疾走几步,同她一路说笑。

  萝藦生性冷漠,一向寡言少语。初颂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她十分熨帖,不觉间竟是有问必答,只回避了一些不方便说出口的私隐。

  言谈间初颂才知道她并非寻常侍女,而是作为新娘的护卫一同到了千机门。约莫是因为新娘虽出身仙道世家,修为却实在平庸,故此娘家不得不找个合适的人选一同嫁过来。

  “不知道萝藦姐姐出身哪家?”

  萝藦诧异地瞧了她一眼:“自然是萃玉门,难道你还听说过别人同千机门结亲?”

  “可前不久不是传言说退亲了吗?”初颂话方出口顿时掩了唇,讪笑道,“必定是谣言,萃玉门出来的高门小姐,千机门求也求不来的好亲事,怎会舍得退呢?”

  萝藦恹恹地低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

  过了半晌,初颂听见她口中嘟哝道:“谁知道是谁求谁,又是谁舍不得退呢?”

  原来当日清霄殿事变后,洛新匀察觉到妹子言语躲闪,便让洛夫人寻机会套她话。洛舒醉哪里及得上洛夫人心机百变,几个回合下来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洛新匀一则恼恨妹子为虎作伥,为了心上人不惜陷害璇玑门的小师妹,若是因此惹得门尊大发雷霆,那么萃玉门几代人的努力势必将付之东流。二则洛舒醉终究是自己妹子,在洛夫人进门前,一直都是兄妹俩相依为命,在洛新匀心中,洛舒醉与其说是妹子,更像是他的女儿。因此他一了解到当日情形便亲自上青渺峰去负荆请罪,谁知一连在闲雨阁等了好几日也不见玉衡理睬他。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惴惴地回了萃玉门,将洛舒醉关了起来,只等门尊有心情了过来兴师问罪。

  没想到璇玑门态度如何还未可知,这边洛舒醉的婚事却又出现了转机。

  当初为了让妹子接受这门婚事,他们夫妇趁着妹子偷听之际,让她误以为是齐无离亲自上门提的亲,实则却是齐夫人带着齐门主手书上的门。仙道在男婚女嫁上与世俗并无区别,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洛新匀自忖齐无离万万没有不赞同的理由,只道他年轻脸嫩不好意思亲自过来。谁料想后来齐无离会以无颜高攀为由前来退婚,害得妹子当场嚎啕大哭,不过几日,好好一个开朗爱笑的姑娘变成了每天长吁短叹的闺中怨女。

  洛新匀这才明白自家妹子对齐无离已是情根深种,但萃玉门堂堂仙道名门,以清高脱俗自诩,又怎做得出死缠烂打之事?千机门既然悔婚,难道他还得去求着齐门主?更何况此后齐夫人音讯全无,连句交代都没有。

  洛舒醉心思单纯,性格却极为执拗。她既认定了齐无离,一颗芳心便牢牢拴在了他的身上。悔婚的明明是齐无离,她却找起了千般理由,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云绯若身上,只恨她从中作梗。

  这才有了同楼翦秋勾结陷害云绯若之事。

  后来事情败露,她被乃兄关在家中,心下却算计着婚期临近,于是每日寻死觅活。洛新匀大是头疼,若非闹事的是自小疼大的亲妹子,他早将她赶出门去了。

  没想到过了些时日,消失了许久的齐夫人却带着齐无离上了门,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洛新匀窝着一肚子气,又见齐无离一脸无精打采,全然不见了当初神采飞扬的模样,便知道他是真的对妹子无情。待要打发他们出去,洛舒醉却飞奔进了会客厅,看到齐无离的那一瞬间,她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眼睛里似乎生出了千万只钩子,每一只都牢牢扎在了齐无离身上。

  洛新匀当下气得差点吐血,极为后悔这些年太宠着妹子,以至于养成了她任性骄纵的脾性。可他若是敢拒婚,只怕妹子就敢死给他看。

  洛夫人适时出现,有她居中调停,婚事仍是维持了下来。两方只作从未发生过退婚之事,但千机门和萃玉门之间的隔阂终究是如同鸿沟一般再难弥合。

  萝藦自小便在萃玉门中,与洛舒醉十分亲近,对此事知之甚详。她对于这门婚事也是极不赞同,但作为一个门中弟子,这等大事自然没有她置喙的余地。既然改变不了,那么她的任务便是清理掉小姐身边所有可能出现的威胁。即便齐无离的心不在她身上,至少人也得在她身边,不能让他如他爹那般珠翠环绕,让小姐多一层伤心。

  因此她进了千机门后便四处留意,得知齐无离在门中并无亲近女子才算放了一半心。今日她忽然听说齐无离回来了,打算偷偷瞧一瞧,路遇正院那边有人去找少主,于是她便找借口揽了这差事。

  锦儿长相娇媚,萝藦一见她便起了戒心,只需初颂自承是齐无离的姬妾,她便毫不犹豫地叫她消失。不料这一张百媚横生的脸下却藏了颗俏皮稚趣的心,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萝藦将初颂带到主院的入口,自己去客院见早已盛装的洛大小姐。萃玉门与千机门相距甚远,故而洛掌门在吉日之前便早早将妹子送了过来。到了千机门一看,迎亲的只有齐门主夫妇,正主却踪影全无,顿时七窍生烟,丢下不争气的妹子自己回去了。

  洛舒醉一身大红嫁衣,丝缎般的黑发披在背后。她坐在妆台前左顾右盼,两侧各有一个喜娘给她化妆。

  “少夫人,坐端正点,眉毛都画糊了!”

  洛舒醉从镜中看到萝藦进来,高兴地转过头去同她说话。喜娘手上的炭笔一抖,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划出一长条黑灰色的痕迹,好似晴空中的一道烟尘,十分突兀。

  饶是心绪沉闷,萝藦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回来了是吗?”

  萝藦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要是不回来,你难道就不嫁了?”

  “自然不会,我既然进了这个门,少夫人的位置就是我的,谁也不让!”洛舒醉兴高采烈的的眼神暗了暗,扭回头去。长发在背后甩出一道优雅的弧度,摇晃了几下,重又顺服地铺在红底金绣的嫁衣上。

  “萝藦姑娘,不是老身倚老卖老,这样的话往后可别再说了。”

  妆台的侧面,一个面色严厉的老妪眼睛盯着萝藦,一边训斥萝藦,一边催着喜娘尽快梳头。

  “秀嬷嬷,您再跟我多说点她小时候的事呗!”

  那老妪是齐无离的乳娘,名叫阿秀,早已告老在家,今日是被齐夫人特地请了出来压阵的。她一听见洛舒醉说话,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笑成了盛放的菊花一般,喜滋滋地道:“少夫人爱听,那是老身的福分。我们这离哥儿啊,从小就聪明,在夫人肚子里时候就折腾得她每日睡不安稳……”

  “我听说,齐少主并非夫人所生。”萝藦倚在门口,怀中抱着长剑,在一旁幽幽揭穿。此事千机门一向不曾宣之于众,却瞒不过这几日刻意打听消息的萝藦。

  阿秀面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抹阴郁,望着镜子中的洛舒醉道:“少夫人莫听旁人胡说,离哥儿小时候因为夫人身体的缘故,的确没在夫人身边长大。但他确实是夫人亲生,不然这么多哥儿,凭什么离哥儿得了少主的位置。”

  洛舒醉听得点了点头,转念又道:“离哥天纵奇才,修为在千机门众公子中也是头一份的,将来门主的位子不给他还能给谁?“

  “我倒是听说,当年齐门主更属意于岐公子,可惜的是,岐公子在寒梅会上被……”

  洛舒醉柳眉皱得打成了结,斜了眼萝藦,纳闷道:“阿萝,吃错药了么?你往日话可没这么多。”

  “我希望你想清楚了,千机门的水深着呢,你还要不要淌?”

  洛舒醉默不作声,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贝齿轻咬着下唇。阿秀的神色有点紧张,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身上的喜服。

  良久,洛舒醉低低笑了一声,道:“为了他,莫道只是一池浑水,便是龙潭虎穴,我也照走不误。”

  萝藦轻叹了口气,阿秀面色松弛,和声道:“少夫人放心,离哥儿的为人,老身最是摸得透彻。只要少夫人不生外心,离哥儿必定与少夫人一辈子举案齐眉。”

  “这话恐怕已经晚了。”洛舒醉明艳动人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举案齐眉,这辈子她是盼不到了。

  门外忽然喧闹起来,一顶大红花轿摇摇晃晃地被人群簇拥而来。洛舒醉悄悄瞟了眼,只见花轿边,一张俊朗的面容被红绸结成的花球遮挡得若隐若现。喜气洋洋的红色映照得他更为面如冠玉,倜傥不凡,她一时有点看得挪不开眼。

  “快给新娘子罩上盖头!”

  阿秀大喊一声,洛舒醉头上一沉,眼前落下一片猩红色。

  萝藦认命地摇了摇头,那个穿着一身红色的男子面色沉郁,看不出半点情绪,好像罩了盖头的不是新娘,而是这个新郎。他像个傀儡般任由宾客和下人摆布,一直到同洛舒醉相携走进了装饰一新的喜堂。

  主院中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千机门在仙道中屡遭人诟病,愿意上门祝贺的同道原本不多。不过好在另一方是萃玉门的长公主,各派看在萃玉门的份上也只好遣人带了贺礼上门,因此人虽多,有分量的却没几个,其中多数是璇玑门下。

  齐门主夫妇坐在喜堂的上座,满脸堆笑。即便看到齐无离一脸木然地同红巾覆面的洛舒醉跨过火盆进了门,他们面上的笑意也不曾削减半分,反倒越来越浓重。

  待到傧相喊出“二拜高堂”时,新娘盈盈下跪,齐无离却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块牌子放到了上座中间的桌面上。

  那是一方灵位。

  喜堂上忽然静了下来,堂外的唢呐手犹不知情,鼓着脸颊拉着花腔,将一曲喜乐吹奏得极为百折千回。

  “那是谁的灵牌?”初颂挤在人群中,那张灵位比寻常牌位小巧许多,她离得远,看不清楚上面的字。

  齐夫人一见那灵牌便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地望着对面的齐门主:“这孩子……”

  “孽障,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啷一声,齐门主手中茶杯落地。

  “我的生母若非当年死于非命,今日喜堂上想必也该有她的座位。”齐无离唇角微微上扬,挑衅地看了齐门主一眼,“父亲这么生气,是怕同道知晓我是小妇养的孽种呢?还是怕伤了母亲大人的心?”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在灵位前跪下,磕了个头。

  洛舒醉跪在蒲团上有些茫然,不知道拜还是不拜。待听明白了齐无离的意思,顿时怔住了,撩起了红巾偏头看着齐无离。

  “洛大小姐不拜么?也是,叫你跪一个小妾的牌位实在是委屈你了。”

  洛舒醉嫣然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说拜谁,我便拜谁。”说着便挪了挪膝盖,紧挨着齐无离跪到牌位跟前,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齐夫人受此大辱再也忍耐不住,拿了张丝帕掩着面,伏在桌边哭得泣不成声。堂下观礼的宾客也是议论纷纷,还有嘴碎的拉着里外奔走的下人打听究竟。

  “离哥儿,你真是糊涂!”一声苍老的大喝在堂中爆响,众人心神一敛,凝目往喜堂中看去。

  只见一白发老妪满面通红,颤颤巍巍地立在齐无离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一个巴掌。老妪浑身上下不见半分修为,齐无离却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脆响声传出了堂外。

  “当年,夫人千辛万苦才生下了你,爱若珍宝。你一出生便天赋惊人,千机门来日的兴盛必将寄托在你身上。老身虽只是个妇道人家,冷眼旁观,也明白慈母多败儿,唯有历经磨难,你的天赋才能充分激发。故而老身跟门主提议,把你交给你庶母抚养。为此夫人夜夜啼哭,直到将岐哥儿带到身边才逐渐好转。”

  “于是,时日一长,她便真的以为我是小妾所生,岐儿才是她的亲生儿子?”齐无离毫不动容,似乎这故事同他无关,只是街头巷尾的一桩闲闻。

  “你一点都不惊讶,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吗?”

  齐门主苦笑一声,抬眼瞧了瞧儿子。阿秀所言不尽不实,当年其实是他做主将尚在襁褓中的齐无离抱走。那时候齐夫人骤失爱子,变得疯疯癫癫,阿秀看着心疼,便把妾侍所出的岐儿送到了齐夫人身边。岐儿虽比离儿大了许多,但待到齐夫人清醒,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究竟何时生的孩子,只道每天唤她阿娘的岐儿果真是自己所生。

  “不错,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恨!”齐无离缓缓站起身,“我宁可我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么一切的冷遇,一切的折磨便都有了解释!”

  他低头逼视着齐夫人,冷冷笑了笑,那笑容好似云常山顶经冬未化的冰雪一般寒意逼人:“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我的亲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即便我不是你所亲生,为什么你待我比待旁人都要狠毒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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