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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那一年,她陪嫁过来的四个丫鬟中剩下的两个秋辞和秋墨被拨去照顾扶苏和荷华。这样一来她身边就没人了。于是,她干脆从月岚殿原本的二等侍女中又提了四个上来,分别是夏荷、夏莲、夏雨、夏月。

  她们精心□□了近五个月,杨妈妈才算点头说过关。

  那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浅桑带着身边三个孩子和杨妈妈、秋辞、秋墨将她们送到城门口。

  “回去了就好好过日子”浅桑一手拉着一个,眼中尽是不舍。

  “诺”两个秋含泪应下,最后向她行了个大礼“夫人,奴婢这就去了,不管走到哪里,奴婢们都会为夫人祈福,祈愿夫人千秋···”

  “好”浅桑强忍着不舍背过身去“你们快走吧,再不走,天黑之前可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北风呼啸,雪花直往脸上扑,隔着漫天飞雪望去,她们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身边有人在抽泣,听起来却像是隔了老远,就仿佛,她也跟着她们一起走了似的。

  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想的什么,浅桑嘲讽的笑了笑,慢慢转身往清池宫走去。

  不久,华阳太后病逝,嬴政命楚夫人主持并操办丧仪。自那以后,楚夫人沉静了下来,虽依旧不刺她几句不痛快,却很少找麻烦了。

  又三年,韩魏两国迫于压力,割地让秦,不费一兵一卒就取得了大片土地。

  与南阳地图一起被送过来的,还有大师兄韩非。

  那日,他特意将她叫到勤政殿,听他们二人探讨学问道理。闲谈告一段落,嬴政突然看着韩非,笑意斐然“韩非先生可还记得明嘉?”

  “自然”韩非也笑容和煦,尽管对他得到她的方式有些不满“她如今已是大王的夫人了,不知她过的可好?”

  “先生何必问?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拍了拍手,让浅桑出来。

  看着长发高挽,一身繁复宫装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浅桑,韩非一时怔然,只觉得恍若隔世。一别十余年,她已经褪去了少女时的活泼青涩,眼里多了沉静与智慧,变得成熟稳重,仪态万方起来。

  “师兄”她隐隐向他拜下,语带哽咽“多年不见”

  韩非急忙将她扶住,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夫人多礼了,该是韩非拜见夫人的”

  毕竟嬴政在这里,浅桑也不能与他表现的太过亲密,只好顺从的将手交到嬴政伸过来的手上,坐下细问“这么多年,师兄可回小圣贤庄看望过老师?”

  “恩”韩非从她刚刚那个小动作中回神,含笑点头“老师身体康健,一切都好,只是挂念着你,还时常拿着你以前摔了的那只玉瓶看呢”

  浅桑被他勾起往事,不禁破涕为笑“那只玉瓶当真那么宝贝?还记得我不小心打碎它的时候老师可是气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了,罚我连刻了一个月竹简,手都要刻断了,那真是再也不敢随便进他书房了”

  “你幼时最是调皮,还以为定是要嫁不出去的,没想到,你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不但是第一个成亲,还入了秦王宫,一辈子不得自由。

  闻言,浅桑低头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嬴政看着她笑的温柔“爱妃聪慧绝代,如何会嫁不出去?韩卿可是在质疑寡人的眼光?”

  “大王说笑了”韩非言笑晏晏的拱手道罪。

  “好了,你与爱妃师兄妹许久未见,寡人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说笑几句,嬴政不再束缚他们,让他们自去说话。

  “诺”浅桑带头行拜礼,向外走去,韩非紧跟在后。

  看着她身后侍从如云,亦步亦趋,韩非都替她觉得憋闷,想起方才嬴政的体贴之举,不由问道“他对你可好?”

  “还好”浅桑淡淡的,让那些侍从都等在露台外边,她带着韩非站到露台上才说了实话“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就算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非微微挑起了眉头“可依我一个男人的眼光,他分明是喜欢你的,对你也算细致”

  “你觉得,这些东西能相信吗?”浅桑反问,神情肃穆“你也知道,他是帝王,姬妾无数,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不去相信。这王宫里层出不穷的事、还有他的行为处事总会不断的告诫我:一旦我违逆了他的意思,或是与他的利益冲突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我若是无法为自己留下退路,必会万劫不复”

  韩非张了张嘴,看着师妹的眼中有欣慰,可更多的是怜惜。她终于成长到了谁也无法伤害她的地步,坚韧而聪慧。可在这过程中,她又失去了多少,见证了怎样残酷的事?

  “可你知道吗?”她回眸,眼中闪着莹莹泪光“即便我这样小心翼翼,我还是落入了这张他精心编制的网。我因为他对丽姬的宠爱而嫉妒,我不想这样的···”

  深深的叹息自耳边响起,她感觉到那只熟悉又陌生的大掌落在她头顶“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不懂珍惜”

  这温暖厚实的掌心让她心酸的厉害“师兄,你呢,你和,你和卫庄他们过得还好吗?”

  韩非苦笑“如果好,你觉得我会被送到秦国来吗?”

  也是,必定是兵临城下,韩王安和姬无夜必定是贪生怕死。觉得一个没什么用的公子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比起两国交战,必定是好处多多。

  “师兄,你越受嬴政欣赏推崇,越要当心啊!尤其是李斯!”她低声告诫。

  “李斯?”他心中也明白,李斯并不是个能容人的,相反,还唯利是图“我知道,只是为兄不明白,你与李斯的关系似乎还好?”

  浅桑冷冷勾唇“我与他的关系,不过是利益的捆绑。我是大秦的夫人,还算受嬴政宠爱,这些都不足以令我们互相需要,可我膝下还养着大秦的长公子,他需要为未来投资,而我,也需要一些朝堂上的助力来保证扶苏的安危”

  秦国铁骑的步伐在不断前进,赵国邯郸已灭,李牧、司马尚被杀。在继续攻打赵国还是韩国的问题上,李斯与韩非的意见冲突。韩非欲存韩,李斯欲灭韩,李斯忌惮他,便向嬴政上疏“韩非前来,未必不是认为他能够让韩留存,是重韩之利益而来。他的辩论辞藻,掩饰诈谋,是想从秦国取利,窥伺着让陛下做出对韩有利的事。”

  嬴政听信了李斯的话,将韩非下狱。

  接住他扔过来的两份奏折,浅桑读了韩非的奏折,又读了李斯的,心中悲哀。终于,师兄弟自相残杀的戏码再次上演。正如鬼谷纵横,师出同门,情分匪浅,却注定一生站在对立面,不死不休。

  “你怎么不说话?”嬴政本就生气,见她沉默,更是火气上涌。

  浅桑对他行大礼,请罪道“大王恕罪,妾身是他们两人的师妹,不管偏帮谁,都有徇私不公之嫌”

  “你不是素来与韩非亲近吗?”嬴政横眼看她。

  “韩非之谋到底如何,大王自有论断,妾身不敢多言”她依旧伏在地上,见他沉默不说话,浅桑继续道“但妾身恳请大王,让妾身能去廷狱看望韩非”

  牢狱昏暗,带着强烈的腐烂味道和死气。浅桑跟着李仲慢慢向前走,在最里面的一间格外牢固厚实的牢门前停下。李仲打开牢门,让浅桑进去。

  听见动静,韩非抬眼看过来,见是她,没有动,却笑容温暖。一如当年小圣贤庄求学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的”

  浅桑却难过的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十分抱歉的走到他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解释“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不能,我不能开口为你求情”

  “你做的很好”韩非却并不介意,反而赞赏的摸了摸她的头“你若是为我求情,我反而会死的更快。大王也会因此而猜忌你,对你和孩子不利。你这样做反而能让大王慢慢消了疑虑,过几日就会把我放出去了”

  “恩”浅桑含泪点头,看着他依旧乐观自得的眼神,她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的藏在心中的问题“大师兄,这么多年了,你对韩国可还抱有希望?”

  他望向头顶气窗外照射进来微弱光线,悲哀而释然“早不抱了,但它毕竟是我的母国,哪怕多拖一日,也能让它多存在一日”

  “你明知道,韩国注定会亡。多拖一日,早亡一日,又有什么分别?”她的神色凝重无比,尽力劝慰着他。

  “所以”韩非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宠爱多年的师妹“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大王使计让赵王嘉猜忌李将军一家,让你祖父被满门抄斩?”看着她瞬间哑然,低垂眼眸不敢看他的样子,心中想的更多“还是说,连这个主意都是你出的?”

  “对”她突然抬头直视着他,平静而坦然“我不想看到祖父和族人为那样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卖命。就算我不让大王去问李斯,他也迟早会出这个主意,大王若是觉得可行,便会让人去执行。既然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便干脆推一把。”

  韩非在她冰冷的话语中慢慢平静下来“你走吧,我们师兄弟,早已分道扬镳。而你这一生,注定和秦王捆绑在一起。”说到这里,他突然叹息一声,脸上是淡淡的嘲讽“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似乎早已在新郑时便已注定。我没有回头路了,也不愿回头。”

  “师兄···”她想劝他几句,却又被他打断。

  “再坚韧的人也终将为权利之毒腐蚀,再伟大的权利也终将腐朽。为兄只想最后劝你一句,无论如何,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看着他决绝的背对着她的身影,浅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惧的上前拉着他的手追问“师兄,你,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韩非挣脱她的手,面容却柔和了下来。他再次摸了摸她的发顶,微笑起来“不要问,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啊!”

  “可是···”她很担忧。

  “走吧”他挥挥手“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浅桑走出几步再次回头,此刻那安静宁和的笑容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变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她永世也无法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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